朱康:抓马的,话剧的
在近日举办的大夏书院“一次性养成”课程体系“文化交融”模块核心课程——上海方言话剧《雷雨》导赏课中,国际汉语文化学院的副教授朱康与主演华雯、导演吴汶聪就《雷雨》与文化经典的创新传播展开深度对谈。
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朱康副教授(左二)
抓马的,话剧的
朱康副教授在对谈中的发言
各位嘉宾、老师、同学们:
有个词语不知目前是否还在流行,这个词语叫“抓马”,如果你们还在使用,这就是今天我们所谈的话题:戏剧。在所有的戏剧中,《雷雨》大概是中国戏剧史上最“抓马”的一部,是一部“dramatic drama”,因为这部剧在编剧、舞台设计以及它对于整个话题的思考的意义上都极具戏剧性。
中国引入戏剧的历史并不长,晚清中国接受西方戏剧中的“drama”这个概念时,在翻译上首先存在着概念上的挣扎,中文对“drama”一词有两个翻译,一则翻译成“戏剧”,但因为我们的传统戏曲在中国古代也叫戏剧,所以,为把西方的戏剧跟中国的戏剧区分开,后来采取另造新词语的方式,把“drama”翻译成“话剧”。概念上接受的困难在于,中国的戏曲和西方的戏剧在形式上有着极大的差异——我们有一个微妙的概念,叫“世界三大表演体系”,其实这一说法是中国限定,因为西方不需要接受“梅兰芳式的”戏剧表演体系,这就是中国面临的一个表演的危机,即,我们传统的戏曲如何面对年轻一代人对于他们自身话题的理解。
中国话剧(中国戏剧)的发展相当晚,中国大陆第一部话剧诞生于1907年,当时春柳社这一剧社引入了一部叫做《黑奴吁天录》的纯粹翻译而来的戏剧,中国人自己创作的剧本大概是1919年胡适所作的《终身大事》。而曹禺的天才之处就在这里体现了出来:1934年,曹禺创作《雷雨》时只是一个24岁的青年,这时距离中国有自己创作的话剧《终身大事》也只过去了15年,一部《雷雨》,中国话剧在剧本上就达到了成熟的形态。如果没有曹禺的“天才”,大概中国的戏剧发展会缓慢一些,所以,这里我们需要讨论曹禺个人的天才在戏剧中的表现。
我们知道,曹禺在清华大学读外文系,清华大学外文系当时有“清华三杰”的说法,“清华之龙”是钱钟书、“清华之虎”是曹禺,他们改变了中国学术话语的生产与中国戏剧创作的形态。曹禺自身因为对西方文学的了解与对西方戏剧的阅读,创作了《雷雨》这样一部以中国故事作为内容同时又充满着西方戏剧程式的作品——这部戏剧严格遵守“三一律”这个从亚里士多德以来直到17、18世纪欧洲古典主义都相当重要的创作原则,即把所有的故事安排在同一昼夜、同一场景,以避免由于舞台的变动带来太多演出上的延迟的形式呈现,可以说“三一律”在这部戏中得到了完美体现。在场各位,特别是刚入学的同学们,在你们中学阶段做阅读理解,有几个重要的作为阅读理解的文本,比如曹禺的《雷雨》、鲁迅的《孔乙己》……它们都在文字表达的精致中使表述具有着多层的含义,因此便于在高中或初中的语文教学中作为阅读理解的材料。这就可见《雷雨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意义:它是一个极为精致的文本。这种精致,不仅精致在整个故事的设计,同时在于它每一句人物对白都没有冗余的部分,每一句台词都发挥它的作用,所以它在剧本上极为精致。它的精致使得中国的戏剧迅速成熟,1934年《雷雨》剧本发表,1935年《雷雨》第一次公演,极大地推进了中国戏剧的发展。
这是曹禺承前的一面,而启后的一面,英语里有一个词语叫做“canon”,文学理论界译为“经典”“正典”或“典律”,因为要和“classic”区分,目前一般翻译为“正典”。二者区别在于,“classic”只发生一次,比如古希腊的悲剧,它只能发生一次,后来就再也没有古希腊意义上的悲剧了;而“canon”本身是一个神学词语,它作为一个对于特定作品和特定行为的指称,意味着可以作为其他人的规则或者典范。所以,“canon”这个词既可以叫做“经典”,也可以叫做“典范”,它本身可以变为一种“法律”,供其他人模仿。“canon”有一个动词(或叫动词的名词化),“canonization”,指一个文本在文学史的意义上变成经典作品以后,供其他人模仿,变成其他人创作的法则。在中国文学史上,鲁迅是中国小说创作的“cannon”,是典范,曹禺是戏剧创作的典范,后来的戏剧创作者可以通过模仿曹禺而写出更多的作品。在这个意义上,曹禺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学史和戏剧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,就在于他给后来的戏剧创作者提供了一种可以模仿的文本的形态。
这是第二个层面,而第三个层面关于这个剧本本身。《雷雨》这部作品之所以会变成中国戏剧史上重要的作品,就在于它内部的完整使得它的主题极其丰富,它在每一个时代都可以对应观众的心理需求。比如在1935年,这部戏上演,当时中国的大部分青年还处在旧家庭和新家庭的冲突当中,所以,它对于当时的年轻人来说意味着反封建,他们对于剧中繁漪代表的新女性形象有强烈的共鸣,她象征着打破旧的家庭制度、打破旧的婚姻制度的力量;而在1954年以后,另外一个微妙的主题也已被曹禺放置在剧本当中,那就是阶级斗争,因为鲁侍萍跟周朴园生的第二个儿子鲁大海是个工人,他是工人造反的领袖,所以他跟周朴园之间,既是父子的斗争,又是阶级的斗争——这样一部戏,它在“三一律”的规则内部极大地放大了每一个细节的意义。
此外,这个戏在当下的呈现有可能会造成观众的另外一重反应,因为它的矛盾过于集中、冲突过于剧烈,许多主题已经不在当代的社会文化话题中,现在年轻人难以切身体会阶级斗争在这部剧中所表达的意义了,因此这个戏本身就会延伸出新的主题。曹禺自己强调,这部戏有一种“天地间的残忍”,他从未为这部戏确定某个单一的主题,他认为,这部戏里面包含着两种“捉弄的形态”:一个是自我的捉弄,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使得自己变成了自己悲剧的成员,比如繁漪的选择,她因为选择了与周萍有乱伦式的关系,导致她只能接受这种后果,这是“自我的捉弄”;另一种是“不可知力量的捉弄”,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这种主观的选择如何恰恰导致自身的悲剧,比如四凤跟周萍在恋爱的时候并不知道是亲生兄妹,这就是不可知力量的捉弄。所以,在这个意义上,这部戏原本就使得它的丰富形态里可以延伸出无限多的主题,因此它在每个时代都可以跟观众形成一种呼应关系。
这部戏如果放在今天语境钟,我想看到,在多大程度上,我能够从今天的观众的角度去找到我需要的主题——以这个戏里的“欲望问题”为例:比如,繁漪是因为一种什么样强大的力量跟周萍做了这种乱伦式的结合?再比如,在我们对谈之前演出的片段“鲁贵说鬼”,当鲁贵把周萍和繁漪描述为两个鬼的时候,“两个鬼”到底意味着什么?在以前的戏剧设置里可以说是旧家庭的压抑,但这个主题对今天来说可能已经难以体会了。又比如,周萍对繁漪与对四凤,我们似乎都难以在浪漫爱的意义上来理解他们的关系,他们都没有年轻人那种天长地久的爱情式的选择,而只是一种欲望的表述,每一个女性在周萍那都是欲望的客体,也许在欲望的层面上,他跟今天人关心的自身的生存形态更为相关。凡此种种,这部剧在中国戏剧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,它不仅存在于历史之中,还能不断地召唤着未来的演员和未来的观众。
协同:国际汉语文化学院
文字整理:吴亚雯